性慾之種類與後來改變

關於性慾望與偏好之成因,科學常有以下辯論-究竟性慾望與戀慕傾向終生固定不變,或是浮動的,會隨時日轉變,至某個年齡或發展階段才固定下來。「性傾向天生」假設之倡導者則主張,人的性傾向不僅是天生的,而且終生不會改變。

但目前科學上已有若干證據顯示,性慾望、戀慕傾向、性行為,甚至性傾向認同都可能隨時日改變,也確有這種案例。此範疇研究,可參至目前為止最詳盡的性研究,是芝加哥大學全國意見調查中心(下稱NORC)所做1992全國健康與社會生活調查;[122]按所得數據,有兩項重要研究出版-《性的社會組織-美國性習俗》(The Social Organization of Sexuality: Sexual Practices in the United States),其數據資料詳盡,研究員適用;另一是《美國性愛定論調查》(Sex in America: A Definitive Survey),篇幅較小,較易讀,概述此範疇發現,適合一般讀者。[123]兩書所由數據取自可靠的機率樣本,以18至59歲美國人為對象。

據NORC調查數據,非異性戀的估計普遍程度大概在1%至9%之間,視乎研究如何操作化,亦視乎研究對象性別。[124]NORC研究科學成色高,為性研究範疇生色不少,且相關發現無論在美國或海外都已有重演。舉例,英國性態度與生活方式調查(National Survey of Sexual Attitudes and Lifestyles, Natsal)堪稱該國性行為調查中最可靠的,自1990年起最十年做一次。[125]

NORC研究提到,在不同社會與環境下,性行為與性傾向認同會有明顯差異。比如說,研究顯示青少年期住在美國鄉郊的男子,與住在大城巿的男子比較,有男同性戀行為的比率就有若干差異。青少年期住鄉郊的男子中,僅1.2%稱調查年內有過一個同性伴侶,住城巿的男子年內有此類接觸者比率高近四倍(4.4%)。[126]由此數據,我們不能推斷環境會影響某種性偏好或戀慕傾向之普遍性,但這的確顯明兩個組別其性行為差異。另外值得留意的是,上過大學的女生自稱女同性戀比率,較沒上過大學的女生高九倍。[127]

此外,其他以普遍人口為本的調查顯示,對某些人士而言性慾望傾向是易變的,尤其是青少年至青成年階段。而戀慕異性傾向、及異性戀者認同,較同性戀或雙性戀傾向與認同穩定。此發現以前述的青少年至成年健康全國長期研究(National Longitudinal Study of Adolescent to Adult Health,下稱「Add Health」)數據為依歸,是前瞻性長期研究,取樣具人口代表性,對象是1994至1995學年第七至十二班學生,隨後以四次訪談(報告稱為第一至四波)跟進直至成年。[128]最近一次調查在2007至2008年,樣本年屆24至32歲。

在研究第一波,戀慕同性或雙性的情況頗普遍,男生有7%,女生5%。[129]然而,在第一波調查時(青少年期)自稱戀慕同性戀的男生,在第四波調查時(成年期)近八成稱是純粹的異性戀者。[130]同樣地,在第一波調查時稱戀慕雙性的男生,至第三波時有超過八成稱不戀慕同性。[131]女生的調查結果相約,但差距沒那麼大:在第一波調查時稱戀慕同性的女生,至第三波時逾半稱只戀慕男性。[132]

負責Add Health長期研究第一至三波調查的總監J. Richard Udry[133]是指出以下情況之首批學者之一:人在第一、二波發展期間,戀慕傾向是浮動不穩的。他說明,在第一波期內稱只戀慕男生、從不會愛女生的男生,至第二波時僅48%有同樣說法;其中35%稱不喜歡男也不喜歡女,11%稱純粹戀慕同性,6%稱戀慕雙性。[134]

Ritch Savin-Williams與Geoffrey Ream於2007年按Add Health第一至三波調查作分析,並發表報告。[135]其衡量方法包括:人是否戀慕某種性別,所涉性行為,及性傾向認同(有以下分類:100%異性戀,主要是異性戀但有點戀慕同性,雙性戀,主要是同性戀但有點戀慕異性,及100%同性戀)。作者注意到,第一至三波之間「戀慕異性與性行為傾向相當穩定」,但也發現「稱戀慕同性或雙性,並涉相關行為的受訪者,不少在此期間轉移至異性戀類別」。[136]原屬異性戀類別而轉變者比例很小,稱不戀慕男或女者轉向非異性戀類別的也不多。作者總結:「除異性戀外,其他戀慕對象類別情況都較不穩定。即是說,曾稱戀慕同性的人而後來變故者,較從未稱戀慕同性而變故者多。」[137]

作者亦提到,企圖按這些數據定義性傾向,及以上述組別將人分類之難:「最主要問題是,是否有過『任何』同性愛經驗,就算作非異性戀。在兩種性傾向之間究竟要劃出多少刻度,目前數據未能解決此問題,只能按平生有此種經歷之普遍度,衡量當事人的決定。」[138]建議研究「完全放棄固有的性傾向概念,只衡量與研究問題相關的元素」。[139]

生物統計學家Miles Ott等在2013年作另一前瞻研究,調查10,515名青年(3,980男,6,535女),發現青少年的性傾向會改變,結果與Add Health數據相符,再次顯明不少青少年戀慕同性的傾向是浮動易變的。[140]

Add Health數據發表後數年,《性行為檔案》期刊(Archives of Sexual Behavior)刊登Savin-Williams與Joyner的文章,批評Add Health數據指人的戀慕傾向會改變。[141]提出批評前,Savin-Williams與Joyner概述Add Health幾個主要發現:「第一至四波之間相距約13年,且不論每一波(衡量戀慕傾向)標準是否一致,或是(定義戀慕傾向及性向認同)理論相同但用字有出入,總言之,在第一波表現出會戀慕同性、或只戀慕同性的青少年,男生有八成、女生五成於青成年期『轉變』成異性戀(戀慕異性,或自稱純粹異性戀者)。」[142]作者提三個假設解釋此差異:

(一)青少年同性戀者於青成年期隱藏此身份;(二)誤用「戀慕傾向」一詞,或誤解其含義,以此取代「性傾向」;(三)青少年愛搗鬼,自稱戀慕同性其實不是。[143]

Savin-Williams與Joyner排除第一個假設,但找到證據支持第二、三項。論到第二個假設,他們質疑應否用「戀慕傾向」以操作化性傾向身份:

為評估建構 / 衡量標準(戀慕傾向相對性傾向認同)是否此結果導因,我們比較第四波兩組建構…發現戀慕異性的青成年人中有99%自稱純粹、或主要是異性戀,戀慕同性的人中有94%自稱純粹、或主要是同性戀者,戀慕雙性的男子中有33%自稱純粹、或主要是同性戀(戀慕雙性的女性僅6%自稱異性戀者)。數據顯示,青成年男女一般理解戀慕同性或異性,即等於有此(相應的)性傾向認同,但有一組例外-戀慕雙性的青成年男子,這個組別會自稱異性戀者。

論到解釋Add Health數據之第三個假設,Savin-Williams與Joyner注意到,青少年說話不老實,有時會影響結果。據他們觀察,Add Health調查的特殊回應(unusual responders)特別多,舉例,在第一波問卷中,有數百人稱裝有義肢,但按後期家訪,發現僅兩人真的裝有義肢。[144]在第一波自稱非異性戀,至第四波改變成異性戀者的男生,在填寫第一波問卷時往往沒如實作答,這個組別男生亦常表現某些特徵,如學校成績平均分較低。此外,從沒改變性傾向的異性戀男生,與第一至四波之間曾改變傾向的男生,在學校都較受男同學歡迎;從沒改變性向的非異性戀男生則較受女同學歡迎。類似數據[145]令作者歸納,「青少年期聲稱是同性戀或雙性戀、至成年期又變成異性戀的男生,很有可能在青少年期本來就是異性戀者,但因為概念不清晰,或是不明白所謂『戀慕傾向』的衡量標準,又或者因為愛搗蛋或其他不明理由,沒有誠實報明性傾向。」[146]可惜作者未能估計不實回應者之比例,這將有助評估其假設之合理程度。

《性行為檔案》期刊於2014年底發表心理學家Gu Li等所著文章,評論Savin-Williams和Joyner對Add Health數據之解釋。[147]作者批評其方法學上的問題,並指數據所示,可能因為部份非異性戀的青少年在成年後,因社會壓力而「隱藏身份」(本報告第二部份會探討社會壓力影響同雙跨群體精神健康的問題),並稱「用第四波的性傾向認同以肯定或否定第一波的戀慕傾向,其實毫無意義,因為這是性傾向的不同層面,從一開始就不能相對應」。[148]作者論「青少年愛搗蛋」假設說:「也許有的參加者真的愛搗蛋,但研究員分析、詮釋數據時應該知道,這是自我報稱調查常有的問題;再者我們也不知道,為何受訪者會誠實回答『有否違犯輕微罪行』,但不如實道明性傾向。」[149]

Savin-Williams與Joyner在同期《性行為檔案》回應此評論。[150]談到「不應以第一波自我報稱的戀慕傾向,與第四波的性傾向認同比較」的問題,Savin-Williams與Joyner說,若換成與第四波的戀慕傾向相比對,結果亦相約。他們重申,第一波的非異性戀者,並第四波的異性戀者,後來「隱藏身份」的可能性不大,因為與青少年期相比,成年期「出櫃」的比率通常增加。[151]

《性行為檔案》期刊翌年刊登另一篇文章,評論Savin-Williams與Joyner的研究,由心理學家Sabra Katz-Wise等所寫,批評二人的進路,「是要尋找『猶疑不定』的性小眾青少年,這個前設本身就錯誤」。[152]評論指,「戀慕傾向與性傾向認同,本來就是性傾向兩個不同範疇,就算在同一時段內亦未必相符」[153]。又說,「甚至如果Add Health在每一波調查都評估性傾向同樣幾個面向,卻不能因為同一面向出現變化,就推斷是性小眾青年『猶疑』所致,因為這些變化,也可能反映性向的確易變」。[154]

可惜Add Health研究數據不足以評估上述哪種詮釋正確;第一波與第四波數據之差異,可能混合幾個因素。舉例,也許的確有幾個青少年在第一波調查時胡亂作答;有青少年曾公開非異性戀者身份,成年後再次隱藏起來;有人在第一波期間有戀慕同性的經驗,至第四波時此情況消褪。其他由青少年期追蹤至成年期的前瞻研究,可能可以處理這些問題。

研究性慾望變化之難,在於性慾望與性傾向之定義、特徵含糊而多變;雖然如此,幾項樣本夠大、具全國人口代表性,且是隨機取樣的研究顯示,性愛三大向度-戀慕心、性行為、與性向認同-對部份人而言的確會隨時日改變;但當中有多大程度取決於當事人選擇,如透過制約(conditioning)等行為科學機制,影響性伴侶或性行為的選擇,則情況未明,亦未有研究探討這問題。

好幾位研究員都說,女人的性傾向與戀慕傾向尤其易變。[155]舉例,Lisa Diamond在2008年出版《性傾向之易變》(Sexual Fluidity)中說,基於她和其他人的研究,「女人的性傾向基本上較男人易變,在平生發展過程及表達上可以有更大變化」。[156]

Diamond曾做一個達五年之久的長期研究,訪問多名與同性有性關係的女人,亦顯見性傾向概念若干問題。研究裡不少個案顯示,女人並非一開始就故意發展同性戀性關係,卻有一段漸進的情感親密期,最終導致性愛。部份人抗拒「女同志」、「直女」,或「雙性戀者」等標籤,認為不吻合她本身經驗。[157]Diamond另一項研究,則質疑性傾向概念之用處,尤其未必適用於女性身上。[158]她指出,假如親子關係-包括母子 / 母女關係-之神經基礎會影響成年後的戀慕傾向,最起碼構成部份基礎,則女人戀慕女人的時候,當然不一定要有性親密關係。Diamond的研究顯示,女人之間發展此類關係,較一般所知的典型同性戀關係更多。

也有研究員稱,其實男人的性傾向也較普遍認為的易變。舉例,Diamond於2014年發表一份會議論文,是調查394人所得之初步研究,題為〈我錯了!原來男人的性傾向也同樣易變!〉(I Was Wrong! Men Are Pretty Darn Sexually Fluid, Too!)。[159]是項研究訪問多名18至35歲男女,問及人生各階段的戀慕傾向,及自認為的性傾向認同。結果發現,自稱男同性戀者中,有35%於過去一年內曾戀慕異性,10%曾與異性有性行為。此外,平生曾經由男同性戀者轉變成雙性戀、酷兒,或難以介定性傾向的男人數目,與雙性戀男子變成同性戀者數目相約。

心理學家Lee Beckstead於2012年一期《性行為檔案》發表文章〈我們能否改變性傾向?〉(Can We Change Sexual Orientation?)寫道,「儘管平生的性行為、性傾向認同,及戀慕傾向可能改變,不等於性傾向就會改變…所改變的,可能是當時人意識,或是其性愛之擴展」。[160]他的意思是,人的性行為、性傾向認同,及戀慕傾向會改變,卻不代表他的性傾向會改變-這種說法,實在令人不知所以。之前分析過定義性傾向之難,但無論你如何定義,似乎都難免關涉性行為、性傾向認同,及戀慕傾向。或許Beckstead之說提供又一理據,教人考慮摒棄社會科學研究所建構的「性傾向」概念,因為,似乎無論這個概念如何表達,都不太符合「可衡量實驗現象」之條件。

多項研究顯示,性慾望與戀慕傾向可能改變,且情況頗為普遍,既然如此,我們實難以從混雜的幻想、慾望及戀慕心(牽涉性愛、戀愛或美學等),推論出一種天生而固定的性向身份。舉例說,假設一個16歲男生迷戀一個20來歲的男青年,因這個對象的身體,甚至性格、優點引發若干幻想;一天晚上二人在派對場合碰面,在酒精和現場氣氛影響下,二人發生肉體親密關係。這個少年事後反省,開始自我探索過程,探問「這是否意味著,我是同性戀者?」。

從生理、心理與社會科學目前研究觀之,這個問題意義不大,最少表面上看來如是。從科學角度看,根本沒有「甚麼」可讓這個少年人來「發現」-他裡面沒有未被發現的自然實相。他之若干幻想,或是那次偶然私通的「含義」可以有幾種詮釋:他發現男性體態很美;派對那天晚上他感到孤單、和對那位男性的注意和愛慕回應;或是受派對的強勁音樂與燈光氣氛影響;又或者他心底裡的確戀慕其他男子等等。對這些行為,心理動力學會有幾種詮釋,諸如潛意識動機與內在衝突等,說法都很有趣,但大都難以證實,討論只會沒完沒了。

我們只能說,這個少年這次經驗牽涉幾種複雜感覺,又或者,他因多個複雜因素引發一次性行為;再或者,這些幻想、感覺或相關行為可能(但未必)隨成長而變化。這些行為若是不斷重複,可能成為習慣,從而變得穩定;又或者會逐漸消褪,難得再有,甚至永不再發生。目前有關性行為、性慾望與性傾向認同之研究顯明,兩種路徑都有可能。